2021年06月

 

他不壞,他是我心中可愛的大個子男孩

 

「快,把阿強先帶離開,他剛剛又打人了!」剛上班幾天的我望著同事們慌亂的處理危機事件,無故被打的同事驚魂未定,手握著冰袋敷著臉上紅腫脹痛的部位,我想也許身體上的疼痛都遠不及心裡的驚恐與委屈…

三年前,我離開了台灣、離開了熟悉的醫院環境,成為社區精神復康機構的心理治療師。剛上班兩天便經歷這“震撼教育”,當時心裡想:「以前在醫院遇到什麼狀況,還有護士幫忙,或是直接按緊急鈕,馬上有人來支援。來到社區後,好像更危險了,況且我初來乍到,語言文化都還在適應學習,會不會下一個被揍的是我?」想到此,背脊一陣涼…

很不幸地(現在想來覺得何其有幸),這個當時令我相當害怕的暴力個案,不久之後成為了我要治療的對象。但也因著這樣的專業關係,才有機會拿掉恐懼的有色眼鏡,好好認識「他」。

第一次見阿強,是個身高近180公分,高大壯碩的男孩,一身休閒的運動服裝、臉上戴著金屬圓框眼鏡,瞇著笑眼、溫和有禮的和我打招呼,雖然他的身形的確會給人威脅感,但從言行反應,實在很難將眼前的他與暴力累犯連結…

阿強從小是個相當乖巧、喜好運動的陽光男孩,聰明懂事的他在家是照顧弟妹的好哥哥,鮮少讓父母擔心;在學校,除了學業成績不錯,更是球隊的主力球員。

直到,中學時的一場車禍,阿強的人生從此豬羊變色…

在病床上昏迷幾個月的他,一度讓父母放棄治療希望,準備辦後事。但最後,生命頑強的他清醒了,只是甦醒過後,他似乎不再是他…因為嚴重的腦傷,不僅造成認知功能的損傷,還產生了性格、行為的巨大變化,阿強從此變得暴躁易怒,精神狀態不好的時候,會產生強烈的被害感並且攻擊家人,多年來因為暴力行為反覆入院…

認識阿強愈多了,才發現這些精神病徵與暴力行為,並不是「突發狀況」亦非「無從預防」。阿強的家庭無法提供他適當的復康環境與資源,相反地,有賭博習慣的家人帶著他沒日沒夜的進出賭場更嚴重影響他的身心狀態…

除了醫療資源外,社區精神復康工作的我們也投入了不同的專業與人力,協助阿強穩定精神狀況、強化認知表現、提升生活功能,最重要的是,阿強與每一位跟進他的同事都建立了相當穩定、互信、友好的關係。三年過去了,現在的阿強已有將近兩年的時間沒再入院、亦未再出現任何暴力行為。他是我們眼中有點天真、有點無厘頭、有時也相當貼心的可愛男孩。

有幾次,與阿強一同運動時,望見他打球的瞬間,臉上顯露出一抹堅定、專注的神情。我知道,那個當下,他彷彿回到了受傷前…心裡疼惜的想著:「如果當年沒有那場車禍,會不會現在的他,也像其他兄弟姊妹一樣,有著穩定的工作,甚至早已組織自己的家庭?」可惜精神復康工作不是哆啦A夢,無法回到過去改變什麼,但我們願意陪伴一個個受傷的靈魂,讓生命更有尊嚴、有品質的好好「活著」。

這幾年台灣發生了幾件精神復康者攻擊傷人事件,引起社會恐慌,精神復康者彷彿成了眾人眼中的「恐怖分子」,人人唯恐避之不及。但事實上,比起傷害他人,大部分的他們更多時候是遭受歧視、被各種暴力對待的受害者。而每一位復康者的身後,或許都有一個精疲力盡、無能為力的家庭…如果當初充滿暴力風險的阿強,少了醫療的介入與社區復康機構的支援,會不會他也有可能成為社會版頭條的「惡人」?

「精神健康復康」(Mental Health Rehabilitation)除了醫療體系的努力外,更需從教育、社區、媒體、政府政策等投放更多的資源與人力,織起一張張支持網絡,溫柔承接住一顆顆暫時失守的心。而這部分,我們仍然做得不夠…

杜絕悲劇的發生,須從問題的源頭開始改變~~